宁德时代状告蜂巢能源不正当竞争，近日因被告申请延期而推迟开庭。此案背后的竞业诉讼中，月薪8000元的员工被判赔百万，合不合理？诉讼为何此时发起？行业企业挖人都用过什么招儿？这是本文想回答的问题。
状告：为什么瞄准蜂巢能源
近日，宁德时代以不正当竞争为案由起诉蜂巢能源、保定亿新咨询服务有限公司（下称保定亿新）和无锡天宏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（下称无锡天宏）。该案由宁德市中院受理。
蜂巢能源此前回应称，公司在积极准备应诉，相信会有公正判决。
此后，《超源力》获悉，该案因被告蜂巢能源申请延期审理，而推迟开庭。
此案涉及的被告中，保定亿新与无锡天宏，均为蜂巢能源关联方。
公开资料显示，蜂巢能源是一家动力电池研发生产商，其前身是长城汽车动力电池事业部， 2018年从长城汽车剥离独立发展，正式更为现名。
蜂巢能源董事长兼CEO杨红新，2003年加入长城汽车，负责新能源三电系统的开发和纯电动车、混合动力电动车的整车开发。
此次被告的保定亿新，法定代表人即为杨红新。不过，保定亿新已于2021年6月注销。
另一个被告无锡天宏，由华怡旅游公司全资成立，华怡旅游与长城控股公司2019年度报告上的企业联系电话一致，而长城控股旗下的保定市瑞茂企业管理咨询有限公司（下称保定瑞茂），持有蜂巢能源公司股权97.83%。
背靠长城汽车，近年蜂巢能源势头越来越猛。
公开信息显示，蜂巢能源已完成5轮融资，投资方大咖云集，包括中银投、碧桂园创投、深创投、建信投资、IDG、三一重工、小米集团、川能投、鼎晖投资、中移资本、兴业银行、优势资本、人保资本、泰康投资等。2022年1月，在杭州涵智3.22亿元增资后，蜂巢能源的估值已达460亿元。
蜂巢能源公布的产能计划，可谓紧追快赶。
2021年7月，杨红新曾透露，蜂巢能源已经拿到了长城、吉利等汽车厂家25个销售订单，10多款完成公告的整车装载的就是蜂巢能源的电池系统，目前收到的2025年乘用车订单将近400GWh。
据韩国市场研究机构SNE今年2月底刚刚发布的数据，宁德时代动力电池去年在全球电动汽车装车量为96.6GWh，排名第一；蜂巢能源动力电池在全球动力汽车撞车辆为3.1GWh，全球第十。
为了扩张产能，蜂巢能源正加快常州等多地新基地建设，公司2025年产能规划目标是600GWh。600GWh，与宁德时代2025年底预计产能相同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蜂巢能源动力电池的特色产品是L600短刀片电池，这种采用叠片技术的产品第二代版本今年第三季度就将量产。
案情：9人违反竞业协议入职蜂巢关联方
此前的新闻报道显示，此次不正当竞争诉讼，与宁德时代前员工跳槽蜂巢能源及其关联公司有关。
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，从2018年至今，共有10名宁德时代的员工涉及到竞业限制纠纷诉讼案。除一名离职后进入另一家电池生产企业国轩高科外，其余9人离职后分别加入保定亿新和无锡天宏，为蜂巢能源提供服务。
宁德时代起诉9名离职员工，称这9人违反双方签订的《保密和竞业限制协议》（下称竞业协议），要求每一个人赔偿违约金100万元。按照法院裁决，9人需赔偿违约金。9人随后曾提起上诉，但并未获支持。
法院判决书显示，上述9人在宁德时代任职期间，担任的职务分别是主任工程师、工程师、助理工程师和市场专员，其中主任工程师2人，工程师4人，助理工程师2人，市场专员1人。
上述9名员工，7人于2016年入职，1人于2017年入职，1人2018年入职，入职时间最短的是3个月，最长的是3年半，时长分别是1人1年9个月，2人将近2年，2人将近2年半，2人将近3年和1人将近3年半。
9人的薪资从8000元到27000元不等，其中，杨某在宁德时代工作时间将近2年，月薪8000元。
9人中，8人在入职当天或者不久便签署了竞业协议，另一人陈某在入职2年3个月后签署竞业协议，4个月后离职。
上述9人中，3人的竞业限制期限为3个月，1人竞业限制期限为6个月，1人竞业限制期限为12个月，其余4人竞业限制期限为24个月。
9人在离职后，均领到宁德时代补偿的竞业限制金，每月竞业赔偿金从2600元到6900元不等。
另外，专利申请截图及本人专利查询记录显示，上述9人中，有2人入职后蜂巢能源关联企业后，系两项发明申请专利的发明人之一，两项发明涉及对称电池工装、电芯盖板和车辆等领域。
上述9人中，6人先经劳动仲裁，后不服裁决诉至法院，其余3人直接诉至法院。目前，案件经由宁德市中院审理后维持一审判决，9人需分别赔偿违约金100万元。
争议：8000月薪竞业赔偿百万，合理吗？
一个月薪8000到27000元不等的工作，为何会被判赔100万违约金？是新能源行业竞争激烈所致？还是企业过多使用竞业协议？
首先，什么是竞业协议？
竞业协议是根据“竞业限制”而约定的合同。而所谓竞业限制，简单理解就是，禁止劳动者和其他竞争单位产生业务层面交集，而损害公司利益。
具体来看，竞业限制包括：
1）根据法规或者用人单位通过劳动合同和保密协议，禁止劳动者在本单位任职期间，同时兼职于与其所在单位有业务竞争的单位；
2）禁止他们在原单位离职后一段时间内，从业于与原单位有业务竞争的单位，包括劳动者自创的与原单位业务范围相同的企业。
劳动合同法第二十三条规定，用人单位与劳动者双方约定后可签署竞业协议，竞业限制期限内用人方需按月给予竞业补偿，劳动者违反竞业协议的，应按约定支付违约金。
竞业协议已在很多行业普遍使用，在竞争激烈的新能源行业更加多见。
动力电池产品核心技术是材料技术，保密程度高，材料的配方和工艺在设计和生产中又很容易被员工接触到，外泄风险很大。因此，核心研发和生产部门、甚至营销部门的员工，一般都需要签署竞业协议。
宁德时代也不例外。公司研究院、产品中心和销售与市场中心，均为重点部门，因此，这些部门，一般都是竞业限制的重点领域。
竞业协议中，一个关键内容是：员工离职后入职哪些企业，算违反竞业限制。据第一财经消息，宁德时代竞业限制几乎涵盖新能源汽车上下游企业及关联方。
上海一知名律所律师告诉《超源力》，这种竞业协议上所列的企业，竞争越激烈的行业，所列名单越长。因此，严格的竞业协议对限制业务领域，一般还会设置一个“口袋”。
“就是同类企业、同类业务单位，全部先列明，该列举的都列举了，最后再加一个口袋。”该律师指出，这个口袋的作用很大，只要符合条件，不管多少家，不管是谁，同类产品和同类业务企业，将被一网打尽。
在宁德时代的上述竞业案件中，当时蜂巢能源并未明确列在竞业限制中。但一审二审法院均认为，约定的企业名单仅具参考意义，最后是否构成限制范围，应结合工商登记的营业范围和实际经营情况综合考量。
与此类似的，竞业协议中还包括员工竞业限制期满前，不得参与与原公司具有竞争关系的新增业务。
也就是说，员工在离职后到竞业限制期满前，如入职新公司的业务，与宁德时代新增业务相似或雷同，存在违反竞业协议的可能。
上述律师告诉《超源力》，这些都是公司采取“列举+口袋”的方式进行竞业限制的手法，这一做法与劳动合同法并无冲突。
国内一家知名车企高管也认为，宁德时代没有滥用竞业协议。
“你管我滥不滥用，我们要按法律办。”该知名车企高管说，“宁德时代手里肯定有两个东西，一是竞业协议，二是支付竞业补偿。不然，他怎么可能这么有底气打官司？”
上述高管认为，起码公司认为，离职员工是重点岗位核心岗位，在日常激励时，会给他们重点考虑，所以，“我不觉得滥用竞业限制。”
据已经离职的员工介绍，宁德时代共设17层职级，本科入职后一般为5级，211和985学生一般6到7级，硕士再上调1到2级。7级以上员工，就要签署竞业协议。
这样的竞业员工范围，是否太过广泛？
上述律师指出，根据劳动合同法规定，竞业限制的人员，限于用人单位的高管、高级技术人员和其他负有保密义务的人员。
“注意‘其他负有保密义务的人员’表述，这就为企业选择哪些员工要签订竞业协议，提供了自选的空间。”上述律师指出。
如果普通员工，或者是不能接触到公司核心机密的员工，所签订的竞业协议被视为无效。上述律师指出，虽然理论上如此，但公司既然签订竞业协议，肯定手握员工接触到核心技术的证据，不然不会对簿公堂。
上述案件中，有一人月薪8000元，被判赔100万元。上述离职员工和代理律师，曾在庭审中提出违约金过高的问题。
对此，法院的判决是：考虑到新能源电池行业属于高新技术企业，正处于行业竞争激烈状态，技术秘密是企业根本利益所在，导致企业受损是判断赔偿金额度是否过高的标准，加之双方事前约定竞业协议赔偿金，因此支持赔偿额度。
“由双方约定签署的协议中明确100万赔偿，合法合规，不存在太高问题。”上述律师解释，竞业赔偿金额，与员工工资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，要看员工造成的后果，给对方带来的危害有多大。
“动力电动行业竞争白热化，一个小的技术改进或者革新，可能蕴藏着成千上万甚至亿级利润。”该律师指出，跳槽员工违反竞业协议，导致其市场份额发生改变，都会成为计算赔偿金的根据，“那金额就更大了”。
“打个比方，阿里巴巴初创时，员工工资都很低，甚至跟马云一起吃盒饭，咬紧牙关拼命搞出来的东西，然后因为核心技术骨干跳槽流失，这样的损失，肯定无法按工资来计算赔偿金。”上述律师说。
国内新能源行业企业，竞业协议一般都没有那么夸张。在裁判文书网上发布的相关案例，企业因竞业禁止将前员工告上法庭的不多。
上述车企高管指出，新能源行业中，国企一般比较佛系，不会动用竞业限制；合资企业比较规范，更看重合规和为员工进行职业规划；比较严苛的，当属电动汽车中的民企。
去年8月，长城汽车被曝出《竞业限制实体名单》。这份名单上罗列的企业数达130个。
这张名单囊括了几乎所有的电动车企、传统汽车厂商、合资车企、动力电池厂商、汽车零部件企业。名单中还加上了小米、阿里巴巴、滴滴、腾讯、华为、美团。名单最后不忘加上一句：“乙方认可本名单并未包括所有竞业限制实体”。
长城汽车此后指责上述爆料肆意捏造事实、歪曲事实、贬低、抹黑、诋毁，声称通过法律手段追责。
不过，上述车企高管透露，不管怎么否认，长城汽车的竞业限制在业内比较出名，“比谁都狠”。
“传统汽车行业没那么夸张。”国内另一家电动汽车中层管理者说，传统车企只对真正涉及核心技术的人才启动竞业限制，且只对高管、技术院长、准高管、技术大拿启动，而对一般员工不会采用。
上述车企高管介绍，美国企业德国企业日本企业，竞业协议比较规范。他们的人力资源很讲究方式方法，会对相关人员进行职业规划，甚至为员工推荐下家。
“老外这方面反而比较人性化，当你遇到瓶颈后，人力资源部会提前1到2年告诉你，建议你要考虑未来方向，他会讲得很清楚，到时会解约或者不再续签。”上述车企高管称，针对一些核心员工，外企不想留人，又不想让其成为竞争对手，一般会采用竞业限制，但操作规范，因为“他们的法务做事多滴水不漏”。
事实上，回溯车企最近10到20年间，行业人才流动性很高，特别是高管和营销类高管几乎没有竞业限制。
“从吉利跳到路虎，从路虎跳到吉利，都很正常。”该高管坦言，单纯从协议本身看，“我就觉得长城汽车比较夸张”。
次生灾害：竞业引出的不正当竞争更加麻烦
最麻烦的不是竞业案件，而是紧随其后的不正当竞争诉讼。
之所以从竞业案件引发出不正当竞争诉讼，有知情者透露，加入无锡天宏和保定亿新的这些员工，岗位可能各有不同，在电池制造和销售方面各有特点，有利于被告方建立生产线。
“现在挖人都不需要瞄准一波招人了，他只要先瞄准一个，就可以带走一窝。”前述车企高管告诉《超源力》，现在挖人最厉害的是：紧盯中层实际业务岗位，不要管理岗高管。“因为高管多不负责具体业务，挖走具体岗位的人更划算，离职手续办理的也快，入职也快。又便宜又好。”
不过，该不正当竞争案案情曝光有限，涉事方“不便回复”，目前无法确定“定向挖人”是否进入起诉书中。
上述车企高管认为，暂且不论案情是否涉及“定向挖人”，当下被告比较担心的是，原告会不会有后续动作，以及因此产生的连锁反应。
上述律师也指出，如果被告方根据所挖之人建立生产线，后面肯定不敢使用也不能使用，因为原告可以随时申请前往调取证据，现场评审被告生产线与原告产线是否一致，然后认定是否专利侵权。
“如果一旦封掉产线，这个东西就会很麻烦。他必须在人家来之前拆掉产线，不留把柄。”上述车企高管指出，即使最后撤案，原告随时可能再次起诉，比对专利同异，不光可以告公司，甚至可以状告公司老总。那样就会出现更加复杂局面，原告甚至可以要求拆除产线并索赔。“拆除产线，巨额投入没了；不拆，会面临法律风险，两难。”
该车企高管告诉《超源力》，国内车企，尤其是造车新势力，在竞业限制操作上“非常细致”，他们挖过很多人，善于从其他车企挖人，“对竞业协议门清”，非常重视合规问题。“因此，此案中，被告方大概率已经采取应对措施，不至于被抓现行。”
另一名熟悉车企招聘的人力资源人士分析称，此案中，宁德时代离职员工入职的两家企业均为咨询公司，被告方认为可以规避，可能没当回事，没想到别人会告他。
“当初选择了关联方签约规避风险，预计被告会尽量消除痕迹，不留把柄。”上述律师告诉《超源力》，一般都不会傻傻等着现场比对。
该律师指出，规避的方法很多，比如可以寻找替代员工，规避产线及产品雷同，即使原告要求现场比对生产线，但被抓现行的可能性不大。“到人家家里核查，难度不是一般的大，双方估计不会闹到那个地步。”
巧合？蜂巢能源启动上市计划后遭遇诉讼
蜂巢能源目前已经启动上市辅导，计划登陆资本市场。
早在2021年4月，就有报道称，蜂巢能源正在与潜在投资者磋商，将筹资30-50亿元人民币，计划2022年在上海证交所科创板上市。
今年1月，蜂巢能源在江苏证监局进行了上市辅导备案。上市辅导报告显示，蜂巢能源的控股股东为保定瑞茂，持股比例为39.4%。
截至目前，中信证券股份有限公司对蜂巢能源的上市辅导工作正在进行中。
有分析认为，蜂巢能源最大的危险在于此次宁德时代发起诉讼后，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IPO进程。
“上市之际，有这种劳务纠纷，很麻烦。”上述车企高管分析，原告打这个官司，第一是震慑挖墙脚企业；第二，继续阻断被告企业技术更新。动力电池尤其是液态锂电池，发展至今，已经没有太多的突破性技术，反而是其中一些产线的制备工艺存在差距。通过类似案件，震慑一下挖墙脚企业。
“宁德时代这手棋下的，让对方很难受的，换作我，我也这样干。”上述车企高管说，“挺好的，让挖墙脚的人，长点记性。”
上述车企高管认为，案件终审，至少需要大半年甚至一年，才能结案，“来来回回重新提供证据，拖一年多，都很正常。”从目前信息判断，案件走向对被告方还有一个影响：公司未来招聘难度将增加。
不过，前述律师则不认同拖延战术能够奏效，“这样的诉讼简单明了，有时都到达不了中院，一审判决就能解决问题，因为根据法律，一眼就看得出来结果，再去上诉，浪费司法资源”。
被告已经启动上市计划，寻找理由要求延期开庭，只能算一个缓兵之计。但上市不是两三个月就能够完成，因此，上述律师估计，被告会争取和解，无外乎就是赔偿金的多少问题了。
规避：为绕开竞业限制，有人入职后改叫“Peter”
行业人才流动，会加快技术迭代和产业升级，但如何规避竞业诉讼，一直是行业内企业关注的话题。
最早的经典规避案例是：员工跳槽到另一家车企，身背竞业限制，他会用假名。
“国内有一家知名车企挖人，所招之人本来姓李，我们以为加盟后要改姓名，比如姓张啥的，这家企业绝了，直接让人家用英文名，叫Peter（皮特）。”上述车企高管的儿化音，增加了喜剧效果。
另一个规避办法是，先出圈再返场。
比如，吉利研究院院长胡峥楠，去年加入顺为资本，就是规避竞业限制的案例。
“作为吉利研究院院长，胡峥楠既懂研发又是高管，所以，他加盟小米雷军等人联合创办的顺为资本，规避同业竞争和竞业限制，直接跳出汽车圈。等到竞业限制到期后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加入了。”上述车企高管告诉《超源力》，现在很多高管都采用这种方式绕开竞业限制，估计会被很多高管们如法炮制。
此外，目前规避竞业限制的办法通常有：第一，身背竞业协议员工，通过无关第三方公司签约，此方法简单，但暗藏一些法律风险。第二种，劳动者或下家直接承担竞业赔偿金，直接谈判确定赔偿金，出钱招人完结，干脆利索，合规合法。第三，身背竞业协议等着被告，判决后赔偿完事。
法律规定，作为同业竞争者，不能恶意挖人家墙角，特别是在明知对方有竞业限制的情况下仍旧搞恶性竞争，那就要承担责任。
目前国外比较成熟的企业招聘，首先要做包含竞业限制在内的各种调查，用工单位具有很强的合规意识。另外，劳资双方虽是矛盾体，但企业在保护好自我的同时，也要保护员工的权益，有些企业已经具有这种理念。
“此类案件再多一些，问题暴露的多一些，制度完善就会加深，对行业不是坏事。”上述律师说。